第六話︰發燒的世界
眨了眨眼,酸澀迷濛的視線漸漸恢復清明,房間裡的擺設和布置浮現眼底,我的理智告訴我,自己現在在臥房中,剛剛醒來。
我的情感則是沉浸在方才的夢中,欲罷不能。
因為,我夢見許久未見的父親。
彷彿他從未離開,彷彿我們之間的衝突從未發生,父親買來冰冰的糖漬黃桃罐頭給感冒發燒的我吃,長有薄繭的食指抵著唇。
「噓,快點吃完,我拿去毀屍滅跡,免得給妳媽發現。」父親笑的賊兮兮的,這是我們父女間的小秘密。
母親非常嚴厲,從小我們只有在考試考得好和生日的時候能吃到甜食。
可是,感冒喉嚨痛的時候,除了冰的東西,我真的什麼都不想吃,硬吞母親熬的粥反倒會吐出來,然後惹得母親更不高興,硬逼著吃完,然後我受不了的尖叫到吐……非常可怕的惡性循環。
這時,收到我偷偷傳去的簡訊的父親,就會趁母親做晚餐的時候,將黃桃罐頭帶進來,陪著我吃完再拿去丟掉,有時候還會加一盒小美冰淇淋,這之後無論母親做粥還是打綜合蔬果汁,我都吃得完也喝得下了。
可是,父親離開了。
再也沒有人會幫我帶黃桃罐頭了。
而我也長大了,不再排斥熱燙的粥和味道古怪的蔬果汁。
生病已經沒多少體力了,沒必要在這時候和母親起衝突。
敲門聲響起沒多久後,母親便端著排骨粥和清水進來,我悄悄抹去眼角的淚,側過身子,就著床頭櫃吃粥。
「泉靜,媽媽摸摸看。」母親伸手按著我的額頭。「好像退燒了。」
我想應該是,沒有昨晚燒到38度多時,那種全身乏力外加暈眩的感覺了,但還是有點頭重腳輕,四肢痠疼。
「唉,媽就說不要再參加什麼唱詩團了,少妳一個他們也不會覺得怎麼樣。泉靜妳也高二了,該好好念書……」
像妳哥那樣。
「……像妳哥那樣,媽媽就不用一天到晚為妳擔心。都已經答應妳信主了,也讓妳去聚會了,夠了吧?」
等考到好的大學……
「……等考到好的大學再恢復聚會,媽媽也會放心的多。妳看看,要不是之前妳去希望之丘,和那些生病的人混在一起,否則妳已經那麼久沒扁桃腺發炎了,怎麼會突然發作?肯定是在那裡感染到……唉,為什麼妳就不能像妳哥……」
聽話又懂事。
「……聽話又懂事呢?泉靜,媽媽都是為妳好啊!好不容易妳現在能繼續上學了,應該要努力念書,跟上大家的進度,這樣媽媽才能放心……妳到底有沒有在聽媽說話。」
緩緩嚥下一口粥,順便吞入因著母親千篇一律,充滿偏心和自以為是的嘮叨,被逼得就要破口而出的尖叫。
「有,粥很燙,吃的比較慢,不方便說話。」
「妳這點也和妳爸一模一樣,都是貓舌頭,妳哥……」
我已經不見母親說什麼了,只覺得她的嘴一張一合的好像金魚,有點好笑,但最好笑的人是我吧?明明被父親拋棄了,卻仍對他戀戀不捨。
母親那麼討厭我,肯定是因為我和父親比較像。
既然討厭我,不喜歡我,何必生下我?
滾燙的粥令我的身體漸漸發熱,一股莫名的恐懼和焦躁,逐漸在體內高升,我覺得自己又變成水壺了,好熱,就要沸騰,發出高亢又尖銳地嘶嚎,好掩蓋那些傷害我的字句。
等我回過神來,母親已揮了我一巴掌,掩著耳朵奪門而出。
耳膜隱隱生痛。
我又尖叫了。
為什麼總是忍不住?
「妳的聲音是用來唱詩讚美神。」何姊妹的聲音在腦海響起。
我腳步虛浮的下床,跑到書桌前翻開書包,拿出iPod,塞入耳機,按下播放鍵,悠揚和緩的詩歌緩緩流瀉而出。
「這世間我得到真愛,是耶穌,那全勝的愛,
無限量像洋海,不改變比堅崖,真摯、無價、恆久且不衰……」
我將聲音調高,用沙啞腫脹的喉嚨應合,
「黑暗裡,祂聽見 我歎息,我悲哀,
一路上,祂看見 我徘徊,我無奈。」
滾滾熱淚如泉湧,模糊了視線,洗淨了傷痛。
跪在地上的我前後搖擺著身子,一句一句跟著唱,讓自己沉浸在詩歌裡,躲在主的懷抱中。
唯有他愛我,不會傷害我,我也只愛主一個人。
以前的我不相信愛。
否則父親怎麼會移情別戀?否則母親怎麼老是傷害我?
是祂和弟兄姊妹的愛救了我,使我能恢復上學,雖然在班上沒有好朋友,但不像以前那樣被欺負了,甚至主還安排了禱告唱詩社,和同為高二生的葉芹馨他們一同聚集,多麼的感謝。
思及此,我突然想起昨天園遊會發生的事情,昆蟲社來亂、薛崇義明顯的偏心,還有……被踩壞的代禱箱。
不曉得大家現在怎麼樣了?
敲門聲響起,我隨手用衣袖抹了抹臉。
母親緊繃的聲音傳了進來。「泉靜,妳的同學和老師來看妳了。披件外套。」
抓起iPod,我隨便找了件針織外套披在睡衣外面,將所有的釦子都扣起來,拆開睡到亂翹的辮子,用髮箍固定,戴好口罩,然後鑽回床上,把被子拉至腰際,然後才說︰
「請進。」
葉芹馨先探頭進來,確定我打扮合宜後,朝身後點點頭,張準和應祐忍這才和她一同依序走入。
「那個……李老師,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談一下。」
聽到母親這樣說,我立刻知道她想說什麼。
好討厭。
正想開口和大家說這件事情時,張準手上的東西吸引了我的目光。
裡面是一張張五顏六色的紙條。
難道……
「小靜,我知道妳喉嚨痛想吃冰的,哪,這個給妳,妳趕快吃掉,我再把垃圾帶走,這樣妳媽就不會知道了。」
詫異地看著葉芹馨遞過來的小美冰淇淋,我覺得我又要哭了……喔,不行,這太丟臉了。
於是我用力點頭道謝,接過冰淇淋便開始吃了起來,暫時要自己別開口,免得聲音洩漏了秘密。
「這個也給妳。」應祐忍從口袋拿出兩顆梨子。「吃了對喉嚨好。」
「謝謝。」雖然不是桃子,但梨子也很棒。我好開心。
應祐忍搔搔頭,露出掙扎的表情,默不吭聲的抽了一張面紙遞過來,我這才知道眼淚又流下來了,好丟臉。我趕快低頭擦乾淨,然後咬了一大口梨子,水嫩嫩的梨肉幾乎沒什麼纖維,很好吃。
「箱子呢?」我問。
「帶回家給我爺爺修了。」張準淡淡的說。他的爺爺是木工,代禱箱正是他做的。
「張爺爺一定會修的比原來還漂亮。」葉芹馨信心滿滿的說,我也點頭附和。
席地坐在地毯上的三人,看著張準用包著藥膏和紗布的手,輕輕從袋子中拿出紙條,一張張攤開,然後依照某種規則排成四排。
「昨天檢查紙條時,我發現一件事情。」張準指向第一排。「這條是惡作劇的紙條,有十張,占總數約三分之一。」
他指向第二排。
「這是許願紙條。有十二張,占總數約三分之一。」
指向數量最少的第三和第四。「這裡佔總數的三分之一,分別是有屬名和沒屬名的代禱單;沒屬名的有五張,有屬名的四張。」張準說完後,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。
應祐忍接續道︰「意思是說,真正照著代禱箱外面寫的三項規則;一、姓名;二、代禱事項;三、聯絡方式。書寫代禱單的僅只有四人,31/4,數量真少。」
「不。」張準緩緩搖頭。「比起一開始,數量倍增。」
「是耶,一開始代禱箱只有口香糖和垃圾,清的好辛苦。」回憶起草創初期的葉芹馨,嘻嘻笑了起來。
「還有醜醜的塗鴉。」我說。「到現在都沒有找到兇手。」
「那些謾罵的紙條……差點讓我氣到想退社。」應祐忍想起那時自己有多麼衝動,便覺得丟臉又好笑。
「結果你找出了那個人,還為他禱告。」張準想起那個人,對方嘲諷的表情,令他永生難忘。
原本我們只是一個人數不足的禱告唱詩團,一開始沒有代禱箱,直到後來學校發生一年級新生跳樓自殺的事件,之後有流言說這位新生從開學當天起便被孤立,只是因為他對班上的風雲人物說錯一句話,並非多大不了的事情,但這位新生在班上的地位就這樣被奠定了,孤立成了欺負,欺負演變成霸凌。
受不了的他跑去求救,但他的導師卻反問︰「你真的被欺負了嗎?他們只是開玩笑吧,你誤會了。」
於是,他選擇結束。
幸好從日據時代創立至今的主愛學園,普遍都是一層樓建築,唯一的辦公大樓雖然是三層樓,周圍的鳳凰樹和花壇維持的很好,救了這位新生一命,身體除了擦撞傷沒有大礙,但他卻再也沒有醒來過。
曾經也被霸凌過的我知道這件事情後,非常痛苦。
先不提大家普遍都認為很嚴重的關廁所,和放學找人堵你的欺負好了,單單上課時有人不停用橡皮擦丟你,就非常困擾了。
導師的反應證實那位帶頭欺負的學生,表面功夫做得有多好,身為班上風雲人物的他,也是導師心中的寵兒,他怎麼會相信自己喜愛的孩子會做出如此惡劣的事情呢?
沒有人願意相信,因為相信了等於麻煩也跟著來。
帶一群正處在青春期的孩子們已經很辛苦了,才剛任職的導師無法負荷更多。
大家都有錯,我們都有責任。
幸好這次沒有人出事,但是,下次呢?
於是,和葉芹馨三人談了我的負擔後,我們禱告了一週,李老師帶來代禱箱,希望能給求助無門的人一個地方尋求。
人會放棄自己。
但神永遠不放棄人。
只要你願意轉向祂,你便會發現一無所有的黑暗深谷,神就在你的背後,一直與你同行。
如同那時候的我一樣。
如同我們每一個人一樣。
「沒想到你單從紙條上印刷字,就能找出寫的人是吳老師。」葉芹馨非常佩服應祐忍,覺得他真是有從神而來的智慧。
應祐忍無所謂的聳聳肩。「你們如果有注意的話,就會發現到那張紙條出自一本贈送的MEMO,述其源頭,製作這本印有主愛溫泉字樣的溫泉館早在十年前歇業了,擁有的人不是當年的溫泉館會員,就是業主,查出這些人有哪些知道代禱箱,很簡單就能查出來了。」
「我們只是在學校討論區發帖子介紹代禱箱而已,沒想到他居然寫紙條叫我們不要多管閒事。」葉芹馨邊說邊搖頭。
「我知道,吳老師擔心當初沒處理好霸凌事件一事被發現。」應祐忍說。「我們沒這用意。」
「作賊心虛。」張準依舊言簡意賅。
「沒想到他居然承認了。還跟著李老師念︰「主耶穌,我是個罪人……」的時候哭出來。」我不勝唏噓的說。「而後我們開始禱告唱詩的活動,這些都是神作的。」
「阿們。」三人同聲。
一股衝動,讓我忍不住將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。
「我相信我們在主愛學園的工作一定很蒙神祝福,所以紙條才會一天天的增加起來,這是最好的證明。可是,學校的人好像不是這麼想……那天昆蟲社社長說的話讓我好難過。我一直以為大家也很喜歡代禱箱,可是在他們的眼中,我們的存在好像很……卑鄙。」
房內一陣靜默,好半晌,應祐忍開口說︰「我們管不了所有人的想法。現在,我只想找出是誰踩壞代禱箱。」
我望向葉芹馨,在她的眼中看見和自己同樣的感覺、張準也是;我們對應祐忍的反應,一點都不意外。
「得先禱告。」語畢,張準開始呼求主耶穌,我們也跟著應合。
但這回的禱告過程很奇怪,沒有以前那種同心合意的感覺,反倒覺得卡卡的,好像第一顆釦子扣錯了地方,接下來每一顆釦子都跟著扣錯,整件衣服都歪了。
等到李鷹翔老師回到房間,宣布禱告唱詩社暫停活動,我才明白過來,主似乎不要我們找出兇手。
「為什麼?」應祐忍第一個跳出來。
「暫時而已。」李老師略帶為難的說︰「學校操場要進行拆除圍牆的工程,這段時間內所有靠近圍牆的社團活動都得暫停,剛巧期中考快到了,張準的手傷未癒、泉靜感冒發燒,我想先暫停一段時間,大家好好準備考試,免得讓爸媽擔心。當然,聚會還是要到,知道嗎?」
「代禱箱被毀的事情就這樣算了?」
就在應祐忍還想說什麼之際,他的手機突然響起來,接起電話後沒多久,他的臉色驟變。
「我現在就回去。」應祐忍匆匆掛斷手機。
「怎麼了?」葉芹馨問。
「我爺爺過世了。」
第六話,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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