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不覺的,父親離開我們三年了。除夕這一天,與母親、妻子與弟弟一家到陽明山臻愛樓探視父親。我知道他不是死了,而是睡了,到那一天,我們就會再相見。
一九七六年我讀國二,夏天很悶熱,有一夜我睡不著起床時,發現父親也沒睡,他正在畫一張圖。原來他一直作夢都是回到山東的老家,但那一晚他在夢中,怎樣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。他驚醒後就趕緊畫下從青島到窮鄉僻壤的老家的地圖,哪裡有岔路,哪裡該轉彎,他費盡了心思,然而離家太久了,始終難以畫得滿意。
從小父親就一直在我面前扮演全能者的形象,然而在「回家」這事上,他無能為力;甚至隨著年華老去,他連「想家」的能力都逐漸被剝奪了。但天亮後他清醒了一點,趕緊將這張圖燒掉,還一再叮嚀我千萬別跟人說起這事。
這件事在我青少年時,而且還是戒嚴時期,使我留下很深的印象。父親曾歷經戰亂,很戲劇性的僥倖來到台灣,但隨即因白色恐怖入獄,身繫囹圄半年後又被充軍澎湖兩年,最後擔任小學教師三十八年後退休。
因為生活的磨練,讓他擁有很敏銳的觀察力,在敘述自己的經驗時,聆聽者總能很自然地感受到當時社會環境的變化。因此我將父親生前接受我訪談時提到離家、想家與回家的經驗,整理成這篇口述自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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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叫管恩然,一九三○年生於山東省莒縣凝吉鄉的書香世家。讀小學二年級曾因戰亂與感染傷寒,輟學在家,父親為我請了私塾老師,讓我接受了很完整的國學教育,琴棋書畫也都在那段時間學的。
我的胡琴與月琴,在京戲票房裡小有名氣,是達官貴人票戲時的指定琴師。若是沒這個特長,白色恐怖時期進了青島東路三號 ,根本不可能脫身。
因為我司琴的票房 ,是本地生意人為了巴結山東省主席秦德純 而設立的,秦主席發現我缺席很久了,又對接手的琴師始終不滿意,半年後才特地去軍法處把我保出來,連相關紀錄都一併銷毀。出獄時因為太久沒曬太陽,也幾乎沒活動,腿軟到要有人攙扶才能行動,過了好久才恢復。
雖然小學時就因病輟學,但還有點小聰明,從初二開始復學,學業成績優異,在戰亂中動輒跳級,順利地拿到師範學校文憑。但我會來到台灣,完全是因為另一位也是姓管的同學。
在山東省城濟南讀師範學校時,這位也姓管的同學出身鄉下,看來拙口笨舌,穿著土氣,城裡的同學都欺負他。我為了向他傳福音,常找他聊天,但他對基督教很反感,因此對他傳福音毫無果效。但有一天下課時,他拉住我,問我對將來有何打算。我告訴他為了這事,已禱告了很久,卻始終沒回應。
那同學急得罵我說;「國民黨已經垮了,你知道城外現在有多亂嗎?」接著他伸出大拇指、食指與中指,對我比了一個「八」,向我暗示自己是那邊派來的,大概從明天起,國民黨就會封校拉伕,把學生都送去當砲灰擋一陣子,等城內殘軍與特務跑光了,接著八路軍就要進城。所以今晚他一定要先溜出城,他邀我一起上路。
我簡直不敢相信,眼前這個沈默寡言、一副鄉巴佬樣子的同學,竟是「職業學生」,我一直以為「職業學生」是那些整天搞罷課、鬧絕食的風雲人物。他問我是真相信有神,還只是喜歡上教會而已。我告訴他:「我是真的相信有神,願意接受神所賜給我的每個環境。」
那鄉下同學就警告我:「既然如此,你現在就趕緊去找崔老師,他是軍統的,危邦不入、亂邦不居,軍統的一定有辦法早一步離開這裡的。現在山東只剩青島那兒有海軍,有艦砲,八路不敢強攻,有機會先到上海。聽好,你是地主家庭,又是基督徒,絕不能留在紅區。現在咱們還沒有海空軍,台灣能多拖一陣子,但也只是遲早的事,最後還是往香港、美國去,尤其別去四川。」
那年代兵荒馬亂的,也不知該何去何從。抗戰八年國民黨是在四川,後來國民政府遷都也是先去廣州,再去重慶、成都,到年底才宣布撤來台北的,所以有些人真的往西南方跑。我這同學雖然承認自己是共產黨,但他願意告訴我這些事,我也就相信這是神在對我的。我找了他說的崔老師,和他出城後,先到青島,再到了上海。
但老蔣下野後,共軍一過江後勢如破竹,連上海都岌岌可危,於是我聽了那同學的話,不往大後方跑,還是搭太安輪到台灣。當時上船真是一場生死決鬥,船上水兵丟下繩梯,碼頭上的人即使有船票,也不見得能爬上去。
那時我年輕力壯,上了甲板才發現,船都離開岸邊了,還有士兵丟了槍,游泳來攀爬,也有爬到一半沒力氣摔進海裡的。岸邊發現船已開動,自己被遺棄的士兵,竟然對著船隻開槍洩憤,還在攀爬的士兵就成了替死鬼,像下餃子一樣的一個一個落入海中,鮮血染紅了海面。
戰亂真的是可怕,但很奇怪的是當時年輕,什麼也不怕,還覺得死了也就一了百了,也不錯啦!大家都嚇得躲入船艙,我卻站在甲板上看熱鬧。
在海上因遇上颱風,加上船隻超載,艙底根本沒有供應任何飲食,嘔吐便溺腥臭不堪。我看一位孕婦快不行了,就將自己身上最後一個槓子頭與還剩一點水的水壺都給了她丈夫。那男人千謝萬謝,還寫了在台北的地址給我,要我到台灣後一定要去找他。後來我到台灣後,好幾星期找不到零工可打,只好真的按地址去找他,但對方卻開門後竟裝作不認識,我也就不自討沒趣,轉而南下去彰化找同學。
那年代無論是香港還是台灣,兩邊政府都喜歡用山東人當警察,同學們也很多人都找我去,可是我不喜歡吃公家飯。在大陸時我已考上了大學,但逃來台灣什麼也沒了,只好躲在台北火車站旁邊的七洋大樓。
那棟樓的主人好像是因經濟犯罪而捲逃,大陸來的流亡學生幾千人全窩在那棟樓裡,三樓住著不到一百個女生,一、二樓卻要住兩三千個男生,根本不可能擠得下。幸好當時是夏天,大家白天在新公園、博物館、火車站前遊蕩,甚至隨便找個地方睡覺。
印象最深的就是從基隆一上岸,就覺得這裡的人跟大陸上的人不一樣。之後我去了好幾個縣市,這種感受更強烈。對方不用開口,我就能看出他是不是省外人士 。
從大陸來的人無論男女,眼裡總帶著或多或少驚恐的神情;但本地人所經歷的戰爭只是轟炸,根本不知什麼是逃難,所以眼神感覺起來就是安逸。二十多年後退出聯合國、中南半島赤化、中美斷交,每當新聞一爆出來,我就又發現中年本省人與外省人這種眼神上的差異。
剛到台灣時為了找同學,有一天到了彰化一個小鎮的火車站前,看見有幾個農村青年要入伍,我嚇壞了。上百的村民拉著布條,精神抖擻著唱日本軍歌、拿著歡迎布條,有的放鞭炮、有的奏軍樂。
那幾個青年已先剃好了光頭,背著紅彩帶,抬頭挺胸、立正不動的等軍方來接人。他們是要去當國軍,卻用日軍的儀式與演唱日本軍歌。抗戰時濟南也是日軍佔領,我因此略通日語。
用日語和國語交雜請問村民後知道,只要派出所發一張徵集令到家裡,大家就會準時來火車站集合,而且這些費用都是他們自己出的。我看了聽了後掉下淚來。在大陸時,國民黨在農村拉壯丁,是用草繩綁著一個又一個「實在不壯的丁」,看守的士兵子彈上膛,刺刀頂著;被拉的壯丁面容枯槁、垂頭喪氣,政府是用這樣的兵去打日本鬼子。但在台灣,殖民政府徵兵卻只要用一張紙。
抗戰時我住在淪陷區,對日本人恨之入骨。但來到台灣,只要看到吐痰的,甚至只要聽到那種吐痰前響亮的清喉嚨聲,就知道這附近有外省人。本地人每天會清掃門前的馬路,為路樹澆水,為門口的消防池更換清水。沒有長官規定,也不用政府搞什麼「運動」。
唉!日本人實在可恨,卻也實在可敬。台灣人在日本統治下,和中國人雖然血統一樣,外表分不出。但講到公德心與守法,連我這樣的大學生,也不及那些沒受什麼教育的鄉下人。日本人實在可恨,卻也實在可敬。
後來政府派兵封住七洋大樓,抓了所有可以當兵的男生,送回海南島。大家好不容易逃到台灣,誰會願意再回大陸去打仗?大官全逃來台灣了,我們回去只是當炮灰,被抓去的山東同學後來有些也沒聽到下落了。
我雖然還算機靈,沒當場被抓,可是與五個同學逃了二星期,合租了一個房子,有天另一個同學來拜訪,想要與我們一起住,但根本不可能住得下,我們拒絕了,他離開後不到一小時,憲兵就跟警察上門了。
那時大概一下抓的人太多了,根本關不下。我沒被關在保安處的看守所 ,直接就關在軍法處的看守所 。剛才說了,後來被秦次長保了出來,連關押的紀錄都銷毀了,但還是被解送澎湖充軍。
那時在澎湖的軍人,每天只吃兩頓、一個月的薪水連條牙膏都買不起,退伍遙遙無期,結婚更不可能。由於我到澎湖之前,已有八千個來自山東的流亡學生,被軍方強逼了其中五千個男生當兵,煙台聯中張敏之校長為了保護學生而被槍決,其他學生都成了二等兵。
老蔣對北方人、非嫡系的軍隊、學生都不信任。在他眼中大陸會丟全是這些人搞的,而這批山東流亡學生組成的雜牌軍,同時具備這三個條件,所以受盡了政工的迫害。
政工不斷整肅這批學生兵,天一亮起來,周圍的同學不見了,被收押、被管訓、被發配、被丟包 ,沒一個敢問。
每次「抓匪諜」運動一來,這批「匪類」就有人遭殃,甚至是整班、整排的失蹤。不一定是死,也許是收押判刑、禁閉管訓或改編單位。透過這樣恐怖的整肅、整編,再整肅、整編;慢慢身邊認識的人越來越少,同學之間在街上遇見不敢打招呼。
澎湖防衛司令部前面那幾棵歪脖子樹後來全被砍了,因為晚上常有軍人去上吊,司令部只好派衛兵站崗,防止有人去上吊。結果有天早上竟然一棵樹吊死兩個人,原來派去站崗的衛兵,與要來上吊的士兵一起吊死了。
因為這些無言的抗議,澎防部將大門前澎湖最珍貴的樹也砍了 。
雖然不久之後韓戰爆發,部隊開始裁軍,台灣也徵召義務役當充員兵,這些被迫當小兵的知識青年,有些退伍去彰化員林實驗中學念書,後來考上大學或讀官校,也有些在軍中直升官校當了軍官,不過這種白色恐怖的陰影,始終難以消除。
我的一個同學,晚上睡覺要用繩子把自己綁在床上,因為他怕被「丟包」,他老婆氣得要離婚,感情不睦。
另一個同學,不敢讓人走在他背後,走路一定靠著牆,睡覺不敢關燈,聽到鞭炮聲或電視裡的槍聲,就嚇得發出像女人一樣的尖叫,因為他幾次「陪刑」 。連他的兒女都受不了他的怪癖,最後與妻兒分居,孤老以終。
在台灣的同學遭遇多舛,但當初勸我來台的那位共產黨同學,留在大陸的下場也不好。一九八九年我回山東去看他,也是我來台後唯一回去的一次。剛解放時他過了一段好日子,也結婚生子、他的兒女都比我的大幾歲。但接下來的反右與文革,他受盡了苦難,子女因為跟他長期的分離以及求學的不順,也跟他感情疏離,他感到孤寂的只想早點離世。
他從之前一年台灣開放對大陸的通信中,知道我這四十年來雖經白色恐怖下牢獄之災、車禍斷腿、工作不順,但全家人仍能生活在平安喜樂中,可以一起為同一個人、同一件事向神禱告,他為我感到高興。
他覺得一生當中,做了許多好事,也做了許多不覺得那麼好的事。他雖然還是不相信有神,但那天他為什麼會邀我一起離開那座圍城,他自己也不知道。他笑說或許這神是為了救我,才讓他這不信的人跟著攪和在一起了。他告訴我:
「雖然共產黨犯了很大的錯,但我依然相信共產黨,這一切一切都只是過程,至終社會主義的理想一定會實現。」
我們這一輩的人怎麼想的,你們可能不知道:但我們還是有那種最基本的「人性」,即使認同的理想不一樣,也可以是好朋友,互相欣賞對方的長處。這種最基本的要求,今天在這社會裡還看得到嗎?我雖然懷疑,但我依舊盼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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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生前只是個無權無勢的退休小學老師,年輕時遭遇波折,晚年病痛纏身。他一生沒有留下其他財產,留下的只是他年輕時就認識的神,讓我們四個兒女終其一生,單純地活在教會生活裡。
我很感謝那天上的父,讓父親因這樣的環境而認識祂,原來人的盡頭,才是祂的起頭。
當我們知道地上的家雖然留戀,但天上的家更值得嚮往時,平安喜樂取代了我們一家人的悲憤愁苦,也讓我因地上的父而認識天上的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