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在我用毛筆寫出乙上的作文簿後,像發現新大陸似的,開始在我每寫一次作文後就大刀闊斧的刪減、添字,墨筆畫得亂七八糟後,要我唸一唸,直到他滿意點頭。那是小學三年級上學期,之後,我每次都能得到甲上上。印象中,他沒抱過我,所以,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父愛。
第二次感受到父愛,是他隻身拿着證件來臺北為我辦殘障子女減免費用(其實他大可以用寄的,但他堅持來這麼一趟;或許,是我七歲時,31公斤只剩眼珠子能動的他,被醫師判了兩個死刑。臥床且吃力的告訴第一次考好成績的我,「努力上大學」,而我真的作到了)。你知道那對拄杖舉步維艱的他來說有多麼困難,在最後一班回家的火車鳴笛時,他還沒能下到月臺,我記得他的汗流浹背及我瘋狂跳走求助,車動那一刻,一個年輕人拉他上車,我眼瞬間飆淚,腦海疊合了朱自清《父親的背影》一文裏描摹的場景。
1993年開始,我無時無刻都能感受父愛了,因為他迷上了聖經中的《雅歌》,那是一卷神人之間的戀愛史。當他和神是對的,便與我們都是對的了。整本聖經、全套生命讀經,他讀了一次又一次,串來連去,常常挖到寶貝,總是迫不及待的分享,眼神發亮,全人活躍。瞧瞧!35歲肝臟、肺臟都敗壞到連當年的台大醫院都說半年內必死的人,而今已然75歲。而且,神采奕奕。
母親呢,她口頭禪可多了,比如,「好天要積雨來糧」、鼓勵讀書的「多識兩個字多好啊」、青少時期叮嚀的「賣(別)跟人家按餒勘(四處廝混)」…。對於我們喝湯不發聲、到人家裏作客、待人接物、坐姿、站樣、走路等要求,不厭其煩的一再叮嚀。她教導我們的,樣樣深植,絲毫不因為她幼年失學而有偏差減損。
日子是夠苦的。幾乎是獨力扶養了三個幼囝,但孩子們沒讓她失望,其中兩個成為小學老師,一個是機械繪圖高才。家裏曾窮到喝稀湯拌鹽巴,下雨刮風天屋瓦必定掀開數片,屋內四處擺盆叮叮咚咚;我們半夜常被雨打醒或被子浸濕一片。但是她咬着牙,因為窮苦而承受的難堪與羞辱,她受的樣樣比我們多得多。我,青少不懂事,抱怨着50元白布面橡膠底的鞋總是開口笑,黏了無數次,鞋面上破了洞,為啥還不能換?召會裏、班上,到處都有小公主打扮的,在她們面前我只想洞裏鑽。我們吃的水果總是店家打掉的爛貨,又挖又削沒一顆完整的,但她卻是那樣慷慨無私。當鄰居那個女人說她那個老是醉倒路邊的老公,如何惡待她和孩子們,而且偷拿養家的錢,話頭話尾都是落在「春美呀!妳有兩百塊好借給我麼?」媽媽總是盡力掏出了給她。
當我們都出來工作,家裏好過一些,921地震後,趁着低價翻修舊房,建了新屋,家打開一樓專聚會,三樓專接待。每個主日她趕爸爸、我和弟弟去晨興,她上街買肉買菜,廚房裏溢出魚肉香氣。時間到她就穿戴整齊,從31歲聚會到55歲,藉着唱詩歌認了好多字。擘完餅,她快速溜進廚房,炒出一盤盤佳餚。散會前,已經擺滿三方桌十幾道菜了。她,是大家的母親,看着孩子們吃得開心她就滿足。所以,那時候的五區,每個清晨都有10~14位晨興,半個鐘頭纔各自去職場忙碌。
62歲,某個週六,她倒下來了,因車禍在加護病房,昏迷指數是開腦邊界。主日,她眼微開,妹妹在電話那頭捎來消息,爸爸哽咽、老淚縱橫叫她別哭,周遭弟兄姊妹跟着父親哭成一片。她完全左癱,住在醫院一年三個月。她的生命韌性不是常人能及的,明明每一位醫師使用儀器都宣判她膀胱零功能,終生需要尿袋,她卻在善意的謊言中,「會走就會放尿」學會走路。出院後,因嘔氣拔掉尿管,自己每隔一小時就在馬桶上拚命用力,竟然逆轉宿命。史上最強大媽,服了妳!
不過,她從此變成孩子氣蕃顛的老人家,呵呵,有些拗但就是老小孩,輕輕一逗她,就是孩子似得笑咪咪。我可愛的爸比、媽咪,真好,有您們在,真是好。
最近半年多行動上不便,但發現得早,經治療知道再過兩年,我又能夠健康跑跳奔走。回頭望望父母,一個已拄杖40年,一將近8年;他們的行動力就是這樣了,我現在因不能行動纔能體會他們難受之一二。民國66年,福音臨到這個家,一個個奇蹟接續發生。謝謝主,一次次在陰間的門前將我親愛的父母親攔截歸回。
(文/謝胡孟宜)
(原文刊登於員林鎮召會週訊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