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話
黑色的毛發亮如上好的絲絹,修長優雅的身軀行走跳躍時皆觸地無聲,儘管如此,在場的人無一忽略牠的存在。
「龍眼!」葉芹馨一把撈起想爬到桌上舔蛋糕的黑貓,珍愛無比的撫觸著牠的下巴,使之發出呼嚕聲響。
一旁的周泉靜也好奇的碰了碰牠的耳尾巴。
「牠就是小燈撿到的貓?」應祐忍一面說一面又撥了一顆橘子。
張準依舊言簡意賅。「嚴教官收養。」
「吼!李老師也太見外了,直到今晚我才知道原來他和嚴教官結婚了。」葉芹馨氣呼呼地說完後,用眼角偷偷從客廳朝廚房望去,深怕自己剛剛的發言被對方聽見。
嚴教官在學校可是出了名的一絲不苟,所以,除了知道詳情的人之外,根本沒人發現他倆居然是夫妻。
「李老師應該沒瞞我們的意思。」周泉靜用濕紙巾擦了擦手,而後拿起桌上以切片分盤的樹幹蛋糕,一口吃掉上面點綴的草莓,微酸的滋味令她皺起鼻尖。
「當然沒有,不然他今晚也不會邀我們過來吃晚餐。」應祐忍也拿起一盤蛋糕,他雖不愛吃甜的,對巧克力倒是來者不拒,好不容易回來了,腳也好了,巧克力也解禁了。
「不過,李老師人哩?」
「李弟兄今晚有事情。」端著一鍋熱柳橙薄荷水果汁的嚴教官,姿態端正如行軍般走至矮桌旁︰「喝點熱的幫助消化。」身上的凱蒂貓圍裙和她嚴肅的表情非常不搭調。
「嚴教官,妳和李老師結婚多久了?」葉芹馨好奇的問。
嚴教官淡淡的瞥了一眼,舀了一杯熱水果汁給她後說道︰「三年。之前我在別的學校,今年才調過來。」
「哇!」葉芹馨嚇了一跳,她還以為兩人剛結婚沒多久。
「你們多吃點,廚房裡還有水果。」
「我來端。」周泉靜和嚴教官一同回到廚房。
「李老師惦惦吃三碗公吼!有這麼漂亮的師母也沒講一聲。」葉芹馨嘻嘻笑著。盤在她膝蓋睡覺的龍眼,不滿的覷了她一眼,隨即又窩著一團。
「可能有些過程吧!夫妻相隔兩地,不太容易。」應祐忍說,並又拿了一盤蛋糕。
「也是,在主裡很少見,姊妹幾乎都隨著弟兄的。」
「神有祂的安排。」張準說。「嚴教官調過來,李老師買了新家,領養了龍眼。」
「也是。之前李老師是租房子,一般房東都不願意房客養寵物。主的安排總是那麼奇妙。」應祐忍思忖一會兒接續道︰「不曉得我們的代禱箱……」
葉芹馨忽然插話。「對了,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都忘記。當初到底是誰先成立禱告唱詩社的?我一直以為是應祐忍,可是那天在泉靜家聊到社團剛成立時的種種,我發現好像不是這樣。」
「不是嗎?」張準愕然反問。
「你們想想看,當初我們是怎麼被招聚在一起的。我是在店裡幫忙的時候被邀請的。你們呢?」
「小排。」張準啜了一口熱水果汁,略澀的口感令他微蹙眉。
「也是小排。」應祐忍改進攻剛端過來的芭樂。
「你們在說甚麼?」
葉芹馨將她的疑問重新和周泉靜簡短說明。
「我是老師來我家。以前聚會不太穩定。」周泉靜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。
「一年級的時候學校並沒有禱告唱詩社,對吧?既然我們都是二年級的時候被招聚的,那麼……」
「成立的人是李鷹翔老師。」應祐忍下了結論。「芹馨姊妹,妳提這個的意思是?
「既然如此,李老師他應該比我們更渴望禱告唱詩社恢復活動,可是應祐忍你都回來了,拆除圍牆的作也在昨天完成了,代禱箱也讓張準的爺爺修的又新又漂亮,我們至今仍未恢復活動,為什麼?」
四人默然不語。
「李老師可能在等待。」一股明悟在應祐忍心中浮現。
「等待?」葉芹馨反問。
他看向天花板,隨即三人也沿著他的視線仰頸上往。
他們都知道答案了。
「我們都在神的變化過程中。」周泉靜語氣堅定地說。
一陣手機鈴聲打斷凝滯的氛圍。
應祐忍接起手機。
「是你?嗯。好,現在吧。我們都在。好,我們在嚴教官家,你介意嗎?好,我問一下地址再傳簡訊給你。」掛斷電話,他站起身欲到廚房問地址。
「是誰要過來?」
「薛崇義和楊信。」
「學生會會長和昆蟲社社長?」葉芹馨極其詫異。「這兩個人過來找我們做什麼?」被驚醒的龍眼不滿的喵了一聲。
「有事。」張準眉心擰的緊緊的。
正在進攻樹幹蛋糕的周泉靜,瞬間將最後一塊塞入口中。
十多分鐘後,門鈴響了,應祐忍前去開門,三人也跟在後面。
被冷風刮的兩頰泛紅的薛崇義,面色凝重的扶了扶眼鏡並說道︰「我只是想把調查到的事實告訴你們,就不進去了。」
「進來吃點東西再說。」嚴教官的身影自四人身後出現,四人下意識的讓道,穿著圍裙的她直接將兩盤熱騰騰的牛肉燴飯,分別塞入兩人的手中。「風都跑進來了,快關門。」
被趕鴨子上架的兩人只能進來。
房內的溫暖氣息令他們不知不覺間放鬆了警戒,香氣四溢的燴飯更是勾起食慾,這才想起他們一直談到剛剛才結束,喝了一肚子的飲料,早就餓了。
滋味香醇濃厚的燴飯令兩人一開吃便停不下來,熱燙燙的蘿蔔排骨湯,驅散身心的寒冷,九層塔烘蛋、炒高麗菜、白菜煨豆腐、辣子雞丁等使他們胃口大開,著實飽餐了一頓。
看兩人吃得差不多了,自己又舀了一杯熱水果汁的應祐忍,這才緩緩開口道︰「兇手是昆蟲社的人,我想,應該是黃飛達,對吧?」
正在喝湯的楊信差點噴出來,咳了半天才氣息不穩的問︰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無事不登三寶殿。你們來的目的只有一個,被踩壞的代禱箱。」應祐忍像是覺得這謎底普通的太過無聊似的擺擺手。「扭到腳後我多了不少空閒時間,查了一下高山鐵灰蝶的資料,牠們棲息在樹梢,當初蝴蝶是在香柏木樹附近飛走的,你們認為蝴蝶很有可能飛到香柏木樹上,所以就爬上去找了,對吧?」
沒想到對方不僅猜到謎底,連過程也推測的如此接近,吃驚的楊信愣愣的點頭。
「偏巧代禱箱又不是掛在樹枝上,而是掛在樹幹的凸起處……當初我們不想傷害香柏木樹,所以才這麼做的,反倒害代禱箱被誤當施力點和落腳處……總而言之,代禱箱應當是你們從樹上下來時,不小心踩到弄壞的,是嗎?」
事已至此,楊信所幸全盤托出。「隔天我才知道他踩壞你們的箱子。一個火大就把他踢出去了。」他忽然拉高了音調。「我能不氣嗎?那是高山鐵灰蝶耶!我們努力那麼久才抓到一隻,國語日報都和我們約好時間要來採訪了,這是我們主愛學園昆蟲社揚名的大好機會,卻因為他沒顧好籠子而沒了。我能不氣嗎?從小我就很想找到香柏木鎮特有的蝴蝶,好不容易離夢想近一點了……」
「當初你知道後為什麼不出面幫忙收拾或修好箱子?虧你身為社長。」薛崇義冷冷的說︰「你知道有多少人都以為箱子是我弄壞的?學生會的名譽不容許被抹黑,我要你昆蟲社當面和禱告唱詩社道歉,並且將事實寫好PO在學校討論區,還是你想要新聞社採訪也行。」
「會長,不用把事情搞到那麼大吧?我不都答應你過來了。」深覺自尊被踐踏的楊信,非常不滿的說。
「當面道歉本來就是你這個社長該做的事情,要不是我逼你,你願意過來?」薛崇義一臉鄙夷的斜睨著楊信。
「當、當然會。」
「算了,沒事了。我們沒想繼續追究。」應祐忍看了看三人,見大家的意見和他相同,隨即說︰「以後別爬香柏木樹了,那是鎮上唯一一棵了。」
楊信面色僵硬的點頭答應。
「應祐忍,我費那麼大的勁才查出真相,你們這麼簡單就原諒他了?」
他搔搔頭。「你知道我扭到腳吧?我想了很多,答案只有一個,就是神不讓我查,也不讓其餘的人查,所以社團暫停活動了。這是神的旨意。」
薛崇義更氣了。「所以我才討厭基督徒,什麼都推到神的身上。你們的神若真的有那麼厲害,怎麼讓你們到現在連各社團都不是,箱子還被人踩了。你們的神的旨意到底是什麼?讓你扭到腳?」
應祐忍苦笑。「或許是。」
薛崇義冷哼了聲,沒多久,他便發現其餘三人雖然表情各異,但眼神都留露出對神堅定不移的信任,薛崇義自以為扳回一城的自滿消失了。
「精神很好嘛!你們和我去散散步,幫助消化,順便消消火氣,別在我家大吼大叫。」脫下圍裙的嚴教官現身宣布。
北風肆虐,寒風呼嘯,如此冷的夜晚,香柏木鎮的商店街卻異常熱鬧,因為今晚是聖誕夜,每家商店皆推出聖誕節商品,店面裝飾的各有巧思,門前的聖誕節相關燈飾璀璨耀眼,使得不少人吃飽了便出來散步兼欣賞。
紅色、黃色、綠色的小燈泡在行道樹上一閃一閃,受雇打扮成聖誕老人的工作人員們穿梭其間,小朋友跟在後面跑跳,鎮內處處充滿節日歡欣氛圍。
就連主愛學園的校門也放了一棵聖誕樹,掛在上面的裝飾出於學生們的手筆,不少人聚在聖誕樹前拍照聊天,像是一點都不覺得冷似地。
領著六人走進校園的嚴教官,語氣嚴肅的道來︰「聖誕節的來由其實並非慶祝耶穌降生,第四世紀之前並沒有聖誕節。考察聖經可以發現,耶穌降生那日,天使向伯利恆城外牧羊人顯現,但是巴勒斯坦的冬天沒人放牧,羊都在羊圈中過冬,所以耶穌降生的日子不是冬天。」
「真的嗎?」葉芹馨詫異地問。她頭一次知道此事。
踏上通往操場的穿廊,嚴教官接續道︰「聖誕節是羅馬帝國用來慶祝太陽神的生日的日子。此日為冬至,之後白天一天天變長,象徵光明戰勝黑暗。羅馬帝國接受基督教為國教後,這日改為慶祝耶穌誕生。所以聖誕節、聖誕老公公等都是人的發想,並非出於神。」
「好失望喔……我很喜歡聖誕節的說。」葉芹馨難過的噘起嘴來,周泉靜握了握她的手。
嚴教官像是沒有察覺到大家的感受似的,要大家打開手電筒APP,與她一同深入幽暗的校園。
晚上的學校和白天相差極大,那股熱鬧到令人覺得既朝氣勃勃,壅擠得令人煩躁的氣氛消失無蹤,變得空蕩蕩又毫無人的氣息,一切都靜悄悄的,彷彿有什麼正在其中暗自棲息,眾人莫不自覺的屏息凝氣了起來,深怕驚擾到什麼。
毫無所覺的嚴教官踏上PU跑道。「路加福音二章十節曾說,『看哪,我報給你們大喜的好信息,是關乎萬民的。因今天在大衛的城裡,為你們生了救主,就是主基督。』利用一下聖誕節也沒什麼不好,此日是宣揚救主耶穌為拯救罪人降世的好時節。」
「你們看!」周泉靜低呼,並伸手指向操場最角落處。
「主啊……」張準訝嘆,腳步不自覺得加快。
「是誰做的?」應祐忍帶頭跑了起來。
「學生會沒收到任何相關通知。」薛崇義跟上。
六人像是被牽引似的紛紛朝前跑去,嚴教官目光悠遠的望著六人跑遠的背影。
「聖誕快樂、聖誕快樂。讚美神,藉著降世誕生,經過人性生活,釘死復活並升天,成為那靈,現在就在我們的裡面,誕生在我們的裡面,何等喜樂,這就是真正的聖誕,也是真正的聖誕快樂。」嚴教官喃喃道。
矗立在幽深如永夜的操場盡頭的是一棵香柏木樹。
月輝灑落,將樹身的輪廓鍍上一層銀光,傘狀的樹枝末梢發亮如珠串,一顆顆燈泡發亮如果實,照亮漆黑的樹身,使得掛在其上的東西一覽無遺,盡收眼底。
那是一張張顏色各異,形狀略有不同的紙片,唯一的共通點是都寫上字。
葉芹馨衝上去查看一張蛋糕狀的紙條,上面寫著︰「希望代禱箱快點回來,我想學新的蛋糕」。
張準也看到一張字跡很眼熟的紙條上寫著︰「沒地方可以發洩情緒了,討厭!代禱箱快回來。」
周泉靜默默地看著一張用蕾絲蝴蝶結綁在樹枝上的紙條︰「我想請你們幫我代禱「代禱箱能早點回來」。」
應祐忍則是拿下一張像是用毛筆寫的字的紙條,上面僅有「代禱箱回來」五字。
四人面面相覷,覺得難以置信又不可思議。
學生會會長和昆蟲社社長也半信半疑地翻看著紙條。
薛崇義看到一張紙條說︰「很懷念在操場練球時聽到的詩歌聲」、楊信則是在一張畫著蝴蝶的紙條上看到「對不起」。
「這些都是你們安排好的。」他不相信。「嚴教官安排的!」
「我承認是我安排帶你們過來。」嚴教官伸手摸著一張星狀的紙條。「今天傍晚巡視校園時,小燈發現有人偷偷從操場跑出來,那時運動社團早結束活動了,圍繞操場的封鎖繩才剛拿掉,照理來說應該沒人會從哪裡出來,我擔心有事情,過去查看後,便看到這些……紙條不是我寫的,我沒閒到找那麼多人來幫忙。不過,我知道燈泡是誰掛的。」
「是誰?」
「是我。」身後跟著兩個人的李鷹翔,溫柔的對嚴教官點點頭。「謝謝妳帶他們過來。」他的手上拿著小木屋形狀的代禱箱。
「感謝主。」
「我想這是一個好機會,讓應祐忍和楊信一同將代禱箱掛回去,新聞社的同學們在一旁拍照並採訪,大家便能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,順便藉此正大光明的宣告禱告唱詩社恢復活動。至於掛上燈泡……」李鷹翔神情溫柔的凝望一張張紙條。「若因黑夜而看不清這些用心寫下的字句,實在太可惜了。」
「這是你們設計好的!」薛崇義仍堅持己見。
應祐忍態度寧定的說︰「不,會長你剛不是問神的旨意是什麼嗎?我懂了,這就是神的旨意,如果我沒有扭到腳,如果禱告唱詩社沒有操場施工暫停活動,我早就查出真相了,說不定現在也恢復活動了,那麼,我們不會知道原來有那麼多人需要代禱箱,你看看這些紙條,看字跡就知道是不同的人寫的……這是神做的。」
很想說不是的薛崇義啞口無言了,眼前那一張張在風中飄搖的紙條,再再告訴他事實就是如此,雄辯反倒顯得自己無知又卑劣。
「學生會的宗旨是幫助學生,成為學生與學校間的橋樑。」李鷹翔在一次重複他曾對薛崇義說過的話。
這時他的言下之意是如果學生會真的站在學生這一方,絕對不會做出與學生們的願望相左的決定。
薛崇義的確聽明白了。
「這真的是神蹟。」完全信服的楊信讚嘆。「我曾聽說你們禱告很靈,沒想到這麼多人相信。」
「和我們一起禱告吧!你一定能找到稀有蝴蝶的。」周泉靜信誓旦旦的說。
楊信一愣,而後大笑。
「把代禱箱掛回去吧。麻煩新聞社的人幫忙拍照了。」李鷹翔一面說,一面讓開身子,讓新聞社的人取景。
接過代禱箱的應祐忍,邀請楊信一人拿一角,就這樣將代禱箱掛了回去,啪的一聲,刺眼的閃光燈乍起,兩人的眼睛被閃的一片白芒,留下有點呆,盡是傻笑的照片。
熟悉的夕陽重又降臨大地,噴發滾滾生命力的晚霞,將翠綠的香柏木樹,以及坐在樹下的四人映照一片橘紅,悠揚清亮的歌聲再度自樹下繚繞而出。
「Amazing grace!〈how sweet the sound〉
That sav'd a wretch like me!
I once was lost,but now am found,
Was blind,,but now I see.」
「張準,這首也太難唱了吧!」覺得自己飆高音飆到快燒聲的葉芹馨,狠狠灌了一大口的麥茶。「小靜獨唱還比較適合。」
周泉靜不好意思的紅了臉頰。
同樣也唱得很累的應祐忍,用力點頭附合。
「唱KTV的時候用得到。」張準想到那天大家聽到他唱這首歌時的表情,嘴角忍不住隱隱上揚。
「真的嗎?」
「是。」
「但我不行了,先休息一會兒再練。」
「不然我們先禱告好了。」應祐忍說。
周泉靜打了個哈欠。
「好。」
張準脾氣很好的放下吉他,站起身將代禱箱拿至野餐墊上,風忽地一吹,一張卡在洞口的紙條緩緩飄下,葉芹馨好奇的伸手打開看。
「請幫我禱告能找到香柏木鎮的稀有蝴蝶──昆蟲社社長,楊信。」
四人笑了。